发布日期:2025-12-12 01:14点击次数:183
一九三九年岁末,沂河上游的芦苇早已枯黄,夜风卷着苦寒,从塌陷的窑洞口呼啸而过,吹得岗楼上的煤油灯摇摇欲坠。几名刚从前沿归队的战士,蹲在灶前烤着冻得发僵的手。浓烟缭绕,映着他们缺口处处的棉衣,更映出一个共同的难题——弹药见底,几门缴获来的“九二式步兵炮”早已成了摆设。枪可以抢来,炮弹却难以凭空出现。大家心里清楚,再打硬仗,没炮弹就是“瞎子”,敌人火力一压上来再巧的机动也派不上用场。
那段时间,鲁南抗日根据地接连遭受“蚕食”战术骚扰。以白彦镇为轴心,伪军两千余人、日军一个大队外加两个炮小队扼守交通要道,企图将根据地生生割裂。八路军一一五师三四三旅六八六团偏偏担着“拖住敌人火力”的重担,可仓库里只剩下三箱平射弹、半箱手榴弹,外加一堆找不着底火的迫击炮弹。弹药短缺成了大山深处最沉的叹息。
有人提议干脆把九二炮埋了,“眼不见心不烦”。连长李玉章却想得更远:“埋了?那多亏啊。炮在咱手里,弹药在鬼子那儿,合起来才叫真家伙。咱想办法把它凑齐不就行了?”一句话说罢,他抓着地图反复琢磨,看中了白彦镇教学分校那一排低矮的土房——据听投诚民夫透露,那儿临时囤着运来的炮弹。
进入一九四零年二月初,夜幕一合,地面气温降到零下十多度,月亮冻得发蓝。六八六团借着浓雾,先在镇外围“砸了个坑”:袭击孙鹤岭的伪军中队,佯装要据守。伪军防线一被撕开,日军果然急调三十六师团的主力南下增援。敌军忙着堵漏口,对镇内弹药看护反而松懈,这正合李玉章的心意。
十日晚后半夜,李玉章挑了四个悄无声息的“猫脚”队友:杨春生、宋吉昌、王秉铎、赵启山。五个人背着短枪、扛着铁撬,从镇北坟岗顺着干涸的水沟摸了进去。泥土冻得像石头,每一步都硌脚,没人吭声。走到一堵院墙下,李玉章压低嗓门,只说了一句:“动作轻点。”这短短四字,是命令也是提醒。
教学分校后墙的窗洞被土坯封着,缝隙微微露光。杨春生用撬棍顶住砖缝,一点点掰。碎渣落地的声响被远处鬼子犬吠遮住。半盏茶工夫,洞口可伸进手臂。李玉章探身一看,心口猛跳:一溜整齐木箱,边侧写着“九二式歩兵炮 専用砲弾”。大功告成还早,先得把这批宝贝安全弄出去。
时间像上紧的发条。五人排成人链,先把箱子递到院外,再传到田埂。每箱三发,箱体却不轻。冻土硌得虎口生疼,也顾不得了。搬到第八箱时,外头传来杂乱脚步,一束手电从窗缝晃进来,堆垛瞬间被照个通透。屋内几人脊背渗汗,屏气凝神。两个鬼子抱枪探头扫视,没有发现破洞,骂咧几句日语后离去。王秉铎心跳如擂,暗自嘀咕:“差点露馅。”李玉章一摆手,再次加速。凌晨前,他们硬是把九十三箱共二百七十九发炮弹全数拖出封冻的坟沟,堆在北坡枯草下。天色泛白,五人脚底的积雪被血迹点缀——那是勒带磨出的血泡。
炮弹到手,只完成了一半。如何转运?六八六团调来所有骡马,又把缴获的两辆破马车拼凑好。白天不能动弹,夜里分批拉。沿途埋伏哨、迷魂桩统统设齐,一旦遇敌,先让小股机枪组拖住,车队放弃马车,把弹箱滚入山洼灌木堆藏匿。这种预案后来真的派上了两次用场。靠着连绵山垴的曲折道,二百七十九发炮弹被分三夜送上团指挥所背后那块隐蔽高地。
说来容易,真正上炮却并不简单。九二步兵炮原配炮弹的引信、药包跟国军旧式山炮完全不同。火工兵把第一枚弹丸拆解开才发现,日军最新批次改用了三号药包,药量大,点火方式也有差异,若照搬旧法,炸膛风险极高。工兵排长老丁在油灯下赶制改装工具,忙到天亮,用铁丝加竹片做套筒,硬生生配成一套简化击针。试射必须得来。选在离村十里外的干河滩,炮口略抬,砰的一声巨响,大红弹迹撕开雾气,落点精准。人群爆出压低的欢呼,这声炸响仿佛给几个月来压抑的情绪打开缺口。
运气好时总伴随险恶。十二日午后,日军调集第四十榴弹炮大队外加两队工兵,扛着化学弹壳,从莒南方向扑白彦镇。敌指挥官押着十几名伪军俘虏带路,妄图用毒气斩断八路军守备。下午三时三十分,第一枚毒气弹在东关炸开,黄绿色烟雾顺风飘向镇中心。缺乏专业防护的村民最先遭殃,咳嗽声此起彼伏。迫在眉睫,团部命令快撤非战斗人员,战斗部队就地利用背风墙角泼水、覆草、裹湿棉被,简易防护也得顶上。
毒雾持续扩散,到傍晚渐被冷风吹散。让敌军没料到的,是八路军主力并未远遁。夜色中,高地炮位早已对准了东侧官道。李玉章拿着罗盘,嘴里低声报方位:“壕沟口,距离七百五十,三度下。”炮手快速修正仰角。“点火!”砰!火舌闪烁,两秒后官道上火光冲天。日军先头部队瞬间炸翻。此时通讯员奔来:“敌后续连还在公路拐弯处集结。”炮口连跳,两分钟内又送出五发,炮弹极度嘹亮,炸点像串糖葫芦般沿路绽开。
这一夜,攻城的日军陷入了尴尬境地:自己运来的炮弹反被对手当头痛击。反复冲锋三次均被压回,战场上传来凄厉号叫。到午夜,日军伤亡惨重,被迫后撤。白彦镇外的积雪被炮火烤得融化又结冰,一层暗红泛在月光下怪异地闪。六八六团虽也有减员,却守住高地未动一步。就这样,一场看似以毒气为先手的攻防,演变成八路军炮兵连的火力秀。敌军再不敢轻举妄动,转而退至三十里外的黄埠岭重整。
值得一提的是,日军气急之下发电报请求空中支援,却被华北航空队优先调去支援徐州方向,白彦镇遂得短暂喘息。利用这段空档,六八六团赶紧将高地碉工加固,把“九二炮”分散掩埋保管,仅留两门机动,其余用草帘遮蔽。头年冬天到这一年春耕前后,这支小炮兵连靠着缴获的弹药,先后参与伏击、拦截、火力压制十五次,击毁日军轻重火炮六门,毁载重汽车九辆,歼敌四百余人。弹药真正用到最后一发,正好赶在延安总部的补给车“驴友”越过封锁线,把新的国产炮弹送来。此后,李玉章再也没有机会“顺”着敌人仓库去“偷”炮弹,可这段经历被团里口口相传,成了战地笑谈。
多年以后,曾跟随搬运炮弹的老兵回忆当晚情形,还调侃说:“那是一回把命拴裤腰带上,费劲巴拉给自家炮补齐‘牙齿’。日本鬼子怕是没想明白,怎么自家炮弹还能反过来砸自己。”李玉章听后,只淡淡一句:“战争嘛,就是比谁更会算。真要没贼胆,这仗早就打不下去了。”
战争终归是数字堆出来的,可数字背后的人和智慧更值得琢磨。九二步兵炮并非先进装备,它的口径仅七十毫米,用的是无烟装药,射程与威力都受限。但在缺乏重炮的游击战里,它却恰到好处。能否发挥作用,关键在弹药供给。六八六团的“偷弹”行动,为之后的多场阵地战奠定了火力优势,也再次验证了游击区“敌进我退、敌驻我扰、敌疲我打、敌退我追”的战术要义——让对手永远摸不清下一步。
同一时期,晋察冀边区、冀中平原、太行山腹地类似的缴获补给层出不穷。晋察冀军区某部甚至用炸药包逼停日军装甲列车,卸下整车炮弹后再把钢轨切断,把敌军后续重车逼入塌方。这样的奇招怪策,正是敌我力量悬殊背景下的无奈与睿智。没有工业后方,只能从敌人肚子里“割肉”。割得越多,自己活得越久。这不是做选择题,而是唯一的生存法则。
白彦镇攻防后,日军加强弹药押运戒备,民夫全换成了伪宪兵,沿途布岗更密。可封锁再严,也挡不住根据地群众随时随地递消息。新任联队长每每提醒部下:“看住炮弹箱子,丢一箱军法处置。”然而八路军的攻势越来越灵活,炮弹有时直接在运输途中被截获,有时干脆被诱进埋伏圈后整车收缴。反过来讲,这样的循环,也从侧面逼迫日军耗费更多护送兵力,减弱正面兵力投入,让八路军得以分段蚕食,一点点扩宽根据地。
有人或许好奇:二百七十九发炮弹真的全部用在火线吗?作战日记显示,实战消耗两百四十余发,剩下的三十多发被拆解取出装药,用于制造地雷和简易爆破筒。说白了,哪怕一颗铆钉都要用到极致,这是那代军人刻进骨子里的精打细算。若非亲历匮乏,很难理解为何他们会在瓦砾间翻找弹壳、在焦土里刮硝烟。省出的每一寸火药,可能就是下一次埋伏哨的成功要件。
战略层面看,白彦镇之胜标志着山东抗战进入你来我往的拉锯阶段。此前日军依仗机械化和炮兵优势,频频突入根据地腹心;自此之后,八路军火力逐渐提升,迂回反击能力增强。诚然,单靠几百发炮弹难以根本逆转战局,却足以稳固民心,告诉乡亲们:敌人并非不可战胜,鬼子的炮弹照样可以败在中国人的手里。
有学者整理战后日军档案时,发现第十三师团的一份《鲁南战斗详报》里,写到“自二月十日夜,步兵炮弹二百七十九发不明去向,疑被共匪窃取,望加严戒”。淡淡一行字,却是对六八六团那次夜袭最无声的肯定。战争文书里不会写惊悚,也不会写狼狈,但数字本身就说明了屈辱。
纵观整场白彦镇攻防,情报、机动、工兵技术、心理战环环相扣。连长李玉章并非天生的“神偷”,而是在山野逼仄的战火中被形势逼成的多面手。他既得算夜色、算步哨间隔,又得会拆引信、改火帽,用一句时髦的话,就是“指挥员兼工程师”。正因如此,二百七十九发炮弹才得以转化为一场场精准的火力打击。
抗日战争是一场综合国力悬殊的较量,也是智慧和意志的竞赛。当对手拥有丰富弹药、完善补给体系时,弱者只有两条出路——要么被动挨打,要么想方设法把对方的优势变成自己的资源。白彦镇的故事给出了答案:把敌人的后勤变成我方仓库,然后用这些弹药去敲打敌人的枪口。手段或许大胆,却切合当时的艰苦现实。在那个硝烟四起的年代,这就是生存学,也是胜利学。
偷弹之外:九二炮的再度发声
七十毫米炮声渐远,战场的尘埃落定,可九二步兵炮的命运并未画上句号。一九四一年秋,六八六团移防到蒙阴北麓。那时弹药供应已稍见好转,但火线上的需求总是无底洞。团部修整期间,工兵连趁机把仅剩的两门九二炮彻底翻修。拉回机台、拆光滑腔、抛光膛线,甚至用土法电镀给穿梭轮重新加固。十几天工夫,老炮焕然一新。
紧接着便是著名的“沂北阻击战”。日军独立第二混成旅团为扫清临城至蒙阴公路,再次发动“立春”作战。一九四一年十一月二十四日下午,六八六团接到命令:务必拖延敌纵队十二小时,为主力南撤布防。口令下达时,山风猛烈,枯叶漫天。两门检修后的九二炮被推上土崖,再度担负掩护重任。
当晚二十时,第一波敌骑兵踏碎枯枝逼近火线。炮手王秉铎握拳,低声提醒:“两百步,准了!”随即一声闷响,曳光弹划破阴霾,直接炸翻路口木桥。敌马惊嘶冲散,步卒仓促潜伏。九二炮射速并不算高,可每发都指向要害。李玉章当场决定:隔五分钟打一发,保持火力阴影,敌人摸不清节奏也不敢硬顶。事实证明,此举有效拖住敌军,直到次日晨曦初露,主力早已完成机动。
阻击战后,两门九二炮再次缴获日军迫击炮弹和引信,工兵连干脆自制分离式药包,让老炮口径“吃百家饭”。这种土法兼容,为前线火力提供了弹性,也培养出一大批能拆、能装、能射的综合人才。他们后来在莱芜、淮海、渡江各大战役中继续操作更大口径的苏制、德式火炮,而九二炮则作为入门老师傅,被敬称“老班长”。
此后若干年,一位姓宋的老炮手跟青年学员讲课时说:“别小瞧简易装备。兵器只是铁,要害在人。铁能生锈,人不能松劲。”有人问:“万一以后真没有炮弹怎么办?”宋老兵笑笑:“那就再想办法,到敌人家门口去‘借’。老祖宗讲,兵者诡道也,这道理放到炮兵身上一样行得通。”
六八六团因偷弹一役打响炮名,同时也让日军苦于应对。战后,日方在总结报告里把八路军定义为“极具创造性的不对称威胁”。他们没料到,一个弹药箱失窃事件会导致整条供应线被迫升级,间接拖慢了进攻节奏。幕后推手,正是那几个在寒夜抡着铁撬的普通士兵。而今再翻战史,页面上的数字与姓名,自有分量。